洛央出了富饒的巴國，又走過了漫天黃沙的白氏國、途徑了上古長琴作樂風的榣山、路過了昆吾人取食的荒澤之地龍山三淖，在羽民國見識過了長翅膀的人。她又向西走過不周山，越過寒暑水，她曾在焦饒國看到世上最袖珍的小矮人辛勤勞作，她也在張弘國看到了手臂長長的人們載歌載舞，她到了羲和國甚至看到了傳說中羲和給她十個太陽兒子洗澡的小河，她在南類山見到了大片大片的谷物耕地，她曾無數次昏厥蘇醒，無數次在兇獸口中逃生，無數次在荒原野山中險些喪命，幸而都轉危為安。二十個春秋輪回，七千多個日夜，有多少部落已成長壯大，又有多少小國已滅國易主，而對於洛央來說，她只是一個腳印又一個腳印地走，她還是一心要尋找穹無，什麽都依然如舊。

洛央衣衫襤褸腳步沈重到了又一地界，想不到，時隔百年多自己再度淪為乞丐，而且是更慘更貨真價實的乞丐。想來一百五十年前，自己不過是裝作乞丐，實際上吃好睡好瀟灑恣意，可如今，一雙草鞋生生磨得破爛，翻山越嶺穿過無數荊棘，又經日曬雨淋一身衣衫已成寸寸碎布勉強掛在身上遮體，兩腳更是磨的傷痕累累。那赤鱬骨梳梳順了的一頭黑發已又如枯草狀。洛央的內心無數次吶喊，穹無你到底在哪裏。

洛央腳步沈重的走在街頭，眼睛瞥見路邊的地界石，刻著巫載兩個字，洛央臟汙的臉上瞬間綻開了無比真摯的笑容，巫載國，那就是到了招搖山腳下了，那我很快就能上招搖山了。

洛央走進巫載國，腳步也輕快了起來，一雙眼睛笑成彎月，在街頭饒有興致東看看西瞅瞅，恰巧走到一家成衣店門前，洛央低頭看看自己破爛的一身裝容，自己這般模樣如何能見穹無，可是手上又沒有可以用來換衣服的貝幣和其他什麽值錢物件。正當洛央在成衣店門口躊躇不前，店鋪中走出一個中年模樣的男子，洛央看著面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日後若有機會深知，初識的這點誤會算得了什麽。”那中年男子面色和藹地笑笑，“洛央姑娘，我們果然又見面了。”

穹無帶洛央去沃民國一家成衣店選衣裳，南海鮫紗凉衫、雲緞水裙、蠱雕血鏡、赤鱬骨梳，當一連串記憶湧到腦海裏，洛央終於想起眼前之人就是當時的店家，緊接著便是滿心偶遇故人的欣喜，“成衣店的店家，是你！你不是在沃民國，怎麽到了巫載國？”

“我這生意做得大，遍布天下，巫載國這不也有鋪子？”說著伸手指向身後的成衣鋪子。

洛央心下驚嘆，好厲害的店家。

“走，進裏面聊吧。”店家說著將洛央引到了屋內落座。

“店家，晚輩冒昧，不知您姓名為何，當如何稱呼您？”洛央說這句話的同時似乎覺察出一絲不對勁，自己是神族，百年過去不老不死不足為奇，可眼前之人乃是百年之前遇到的人，如何還活著呢！

“老朽名曰古稷，洛央姑娘若不嫌棄，稱老朽一聲稷老便好。”

“稷老，您貴庚？”洛央直接問出心中疑惑。

古稷捋著下頜上的胡須，微微瞇起眸子，似在細數年月，“記不清了，約莫八千年的樣子吧。”

八千年！一個神族的壽命也不過如此了，洛央強壓下心中的驚嘆，繼續問道，“不知您是哪一方神族的高人老前輩？”

古稷搖頭晃腦，“神族？非也非也。”

“那稷老您……”洛央還想繼續追問，古稷卻打斷了話題，“洛央姑娘，你這一身衣服也當換新的了。”

洛央只得咽下滿肚子疑問。

古稷徑自從衣箱子裏取出一身衣服，在洛央面前展開，“來試試，我記得你穿這一身是極美的。”

“這是……”洛央見到這一身衣服竟驚呆了，她明明記得這身雲端水裙鮫紗涼衫被她遺落在了九州神族的歷石山上，“這是我先前的那身衣服？”

古稷點點頭，“自然是，這身衣服世間僅此一套，因緣際會又到了老朽這裏，這本是姑娘你的東西，現下物歸原主罷了。”

洛央頗覺奇怪，但一時之間也道不出究竟何處不對勁，且先接過了衣服，進內室換去了。

古稷轉身進了另外一側的內室，“你這小子突然來我這我還以為出了何等大事，原來就是給這丫頭送衣服。怎麽不親自去送？”

穹無高冷在一旁品茶，仿佛沒聽到一般默不作聲，因為他自己也無法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什麽冠冕堂皇的借口，幹脆不作聲。

古稷見穹無模樣反倒來了興致，打趣道，“小天尊是做了什麽惹惱了人家小姑娘，不敢露面？”

穹無放下茶杯，“老天尊是近來太寂寞了？怎麽話這麽多。”

古稷撇撇嘴，“是嘍，老朽孤家寡人自是寂寞，只是你小小年紀搞什麽禁人欲那一套可就是自討苦吃嘍。”

穹無扭臉望著古稷，忽生好奇之心，“老天尊你未了卻天命之前可曾動人欲？”

“嘿喲，稷老兒我當年可是風流倜儻，為我神魂顛倒的女子遍布神族人間，我可不曾像你這般不食人間煙火。”

“哦？”穹無揚起一側的嘴角壞笑，“那又是如何成了現下這般孤寡老人淒淒涼涼的境地？”

古稷吹吹胡子，“你這毒舌小兒。我這是情願自由瀟灑，什麽孤寡老人。”古稷說著便起身，“不同你計較了，我出去招呼你那心上人了。”

“嗯，記得裝的正經些。”穹無可害怕古稷暴露了本性，正與洛央臭味相投，二人聊得熱絡之際，古稷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給出賣了。

“你這小兒。”古稷說著人已到了外堂。

洛央也剛剛走了出來，“稷老，你這可有梳子，我梳理下頭發。”

“洛央姑娘，你若不嫌棄，坐這裏，讓稷老我來替你梳理罷。”古稷說著指了指身側的木墩子示意洛央坐下。

洛央聽話地坐下，然而轉瞬間，站到洛央身後的卻已不是古稷老兒，而是古稷拉來的穹無。

古稷心道，梳頭發這種事，還是你個小子自己來，老兒我可不擅長。

穹無猝不及防地被古稷拉來，站在洛央身後，他一路跟著洛央，卻從未敢如此近距離地靠近洛央，雖然這只是她的背影，他卻為這樣的靠近而有一絲慌亂。他從洛央的領口隱約看到洛央脖頸肩頭的傷痕，荊棘的劃傷還有蟲蟻的叮咬傷，即便一路上他已盡力護她，卻依舊無法事事俱全。洛央一路奔波勞累，近看才看出消瘦了這麽多，透過衣衫仍可見她肩頭的骨骼棱角。她的背影顯得那麽纖弱，可是這遍體的傷偏襯得她骨子裏的堅韌。他多想就這樣攬她入懷，卸掉她滿身的堅強和疲憊，守她從此無憂，給她傾世的溫暖與安心。

他終究還是壓下了擁抱洛央的沖動，緩緩地拿起洛央的頭發，細致地用那把赤鱬骨梳梳理著，一縷又一縷，梳得很是細致緩慢，仿佛就用一世的時間這麽一直梳下去也甘願。

洛央感受到自己的發絲被握著，被梳理，這種感覺很熟悉，莫名感到安心，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坐著，不想打斷。直到自己最後一縷頭發被放到肩頭，她一瞥，看到了正握著自己頭發的手，骨骼俊朗，手指纖長，好像穹無的手啊。疑心到這裏她猛然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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